海边的雪

海边的雪张炜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

来源:互联网

作者:张炜

    海边的雪
    张炜
    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和《张炜自选集》等。现为山东省作协专业作家。
    海边的雪越积越厚。一个个渔铺子为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儿埋在沙土里的。如今它们的尖顶儿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赶海人剥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这小山也被雪蒙起来了。雪花儿还在从空中飘下来,飘下来。
    海水很静。浪花一下下拍击着沙岸。海水的颜色渐渐变黑了,它迎接并融化了无数朵洁白的雪花。
    有人从远处走过来。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摇摇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脚一下下深深地扎到积雪里面,给海边留下了第一行脚印。海鸥“嘎咕、嘎咕”地叫着,样子有些焦躁。他仰脸望一眼海鸥,继续低头走着。老头子驼背很厉害了。他最后在一个大一些的铺子跟前停住,用脚踢了踢铺门,喊了一声什么,嘴里喷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气。
    渔铺子的小门紧紧地关着。他骂了起来,大声地喝着:
    “金豹——你这头‘豹子’!”
    一个老头子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是老刚么?”接着“哐”地响了一声,门开了。门外的人钻了进去。
    像所有渔铺子一样,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来高的尖顶儿,里面却很宽绰。铺子是用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两间,外间有一个睡觉的土台子,上面垫了厚厚的麦草和半截苇席。台子下、二道门里,全是一团团的渔网和绳子。地上铺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满是蟹腿和鱼骨什么的。油毡味儿、腥臭和湿气,一块往鼻子里涌……这就是渔铺子,自古以来看海的“铺老”就住这样的铺子。它能给打鱼人另一种温馨。在海上斗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里?就是这卧到土中半截的渔铺子、这里面的气味!
    那头“豹子”这时就在土台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脚伸在被子外面,原来刚才他是用脚勾掉了顶门杠儿,并没有爬起来。
    钻进门来的老刚两手攥住了他的脚,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来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说:“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里抬了一会儿舢板,这身上乏得不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细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铺子里倒也不怎么冷,铺门的一侧生了一个小铁炉子。他的确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来。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气,手脚十分利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刚从铺边沙子里扒拉出半盒烟卷儿,凑近了火炉吸着说:“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还在下哩。”
    “唔?”金豹也点了一支烟。穿上了鞋子,他问:“雪挺大么?”
    “挺大——我估计这会儿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缩回来说:“好!嘿,好!……”
    他们都是留下来看冬铺的“铺老”。沿岸的一些渔铺大多家当很少,一入严寒就卷了行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刚和金豹要留下来看冬铺。整日孤独得很,他们天天在一块儿说话,已经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老刚这会儿在想,金豹夸这场雪好是什么意思
    金豹不做声,只是吸着烟。炉子里的火苗儿映着他脸上那一道道黑色的皱纹,皱纹像要跳动起来。
    铺子里面黑乎乎的。老刚丢了烟蒂,很费力地摸到了烟盒儿。他咕哝着:“也怪:渔铺子上就没有一个开窗户的,白天也像黑夜。”
    “铺子黑好睡觉。”金豹使劲吸一口烟,望望铺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片,说:“好!嘿,好!”
    “怎么就好呢?”老刚忍不住问了一句。
    金豹拨着炉里的火说:“雪天咱焖一条大鱼,关了铺门喝它一天酒,不好吗?”
    老刚笑了:“好。”
    “喝醉才好。天冷,寒气都攻到心里去了。寒气这东西怪,像小虫一样,能顺着脚杆和手腕往心窝里爬……”金豹说着回身从沙子里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刚眼前说:“怎么样?这是来赶海的老伙计们送我的。你哩,那个戴眼镜的儿子什么也不给你……”
    老刚的儿子就在附近的一个煤矿做助理工程师,差不多忘了还有个父亲。老刚从来羞于让别人提这个儿子,这会儿就大声咳嗽起来。
    金豹又将酒瓶插到了一边的沙子里去了。
    外边几乎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都在吸自己的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完全是因为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
    又吸了一会儿烟,他们弓了腰钻出铺子。两个“铺老”都叼着烟卷儿,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
    哈嘿!这可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崭新崭新,飘到海边上来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的全是衰败的杂草,坑坑洼洼的沙滩——如今都是一片白了,干净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他们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怪舒服。
    站了一会儿,老刚要回他的铺子了。金豹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那会儿他就把大鱼逮上来了。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他穿着高筒儿胶靴,将旋网搭在乌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儿往前走。他觉得这面小旋网漂亮极了。他曾经用它逮过一条三尺长的胖鳃鱼呢,他至今记得那鱼发红的、恶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颜色,阴沉沉的。没有什么鱼,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条焖鱼,如今这条鱼就远远地躲起来不肯让他来焖。他生气地在水浪边缘上来回踏了一个时辰,最后只得回到铺子里,扔了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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