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黄叶树——关于逆境的随想

刘心武(1942~),四川省成都市人,作家。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中篇小说《如意》,散文集《凡尔赛喷泉》等。渐来的逆境,有个临界点,事态逼近并越过临界点时,虽有许多精神准备,也仍...

来源:互联网

作者:刘心武

  但,那种“只有历尽人生坎坷的作家,才能写出优秀作品”的说法,显然是片面的。德国大文豪歌德,一生物质生活优裕、生活状态平稳,却写下了一系列传世之作;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最后一个高峰契诃夫,在动荡的社会中一直过着相对安定的小康生活,无论小说还是戏剧都硕果累累;苏联作家肖洛霍夫,自苏维埃政权建立后也一直安居乐业,斯大林的大规模“肃反”也好,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也好,赫鲁晓夫时代以后的政局变幻也好,都未对他造成什么坎坷,然而他却写出了一系列文学精品,并在1965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过度的坎坷,只能扼杀创作灵感,压抑甚至消除创作欲望,如胡风的坎坷,“胡风集团”重要“成员”路翎的坎坷,都使他们后来几无作品产生。因此,我呼吁,那种“人生坎坷有利创作论”发挥到一定程度后便应适可而止,否则,制造别人坎坷遭遇的势力似乎倒成了文学艺术创作的恩人了,例如沙皇判处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死刑,到了绞刑台上又改判为流放,这以后的一系列遭遇,自然是陀氏的一系列创作,有了特异的发展和特有的内涵,但我们总不能因此感谢沙皇,颂扬对陀氏的迫害,或认定非如此陀氏就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在他“坎坷”以前,《穷人》就写得很好。
  不要颂扬逆境,颂扬坎坷,颂扬磨难,颂扬含冤,那样激励不了逆境中、坎坷中、磨难中和被冤屈、被损害的人。要作的只应是帮助逆境中的人走出逆境,只应是尽量减少社会给予人生的坎坷,只应是消除不公正给予人的磨难,只应是尽快为含冤者申冤。
  中唐诗人司空曙在一首《喜外弟卢纶见宿》的五律中有两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明朝诗评家谢榛在其《四溟诗话》中说:“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自古文人多逆境,逆境中咏诗,多此种凄清之句。我读此诗,常有自己独特的感受。“灯下白头人”,固然令人扼腕不止,因为人寿几何,而岁月悠悠,既已白头,所余无多;但“雨中黄叶树”,却未必只引发出关于艰辛和苦难的慨叹。因为雨过必有天晴,黄叶树落乃至满树枯枝之后,逢春必有绿芽窜生,而终究还会有绿叶满枝、树冠浓绿之时,也许还会有芬芳的花儿开放,结出丰满光灿的果实……所以,我常以“雨中黄叶树”来象征某种逆境,又因为觉得无风之雨未免没劲,而风雨交加中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还是那呼啸的风,所以又愿将此诗句中的头一字改换,成为“风中黄叶树”,我认为“风中黄叶树”能更准确地体现出既充满危险又蕴含无限机会的逆境,足可填满意象的空间,所以,当逆境降临时,我便常以“风中黄叶树”自喻,也借以自勉。
  人生终究是云谲波诡,难以预料的。“风中黄叶树”般的逆境后,很可能是“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喜剧结局。
  然而,勇者必将在逆境中奋争,尽管势不免“白了少年头”,但那前景,却更可能是“老树春深更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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