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梦境
荒诞(或关于处境的譬喻)雪在下。透明的,六边形的雪,从天上飘降。它们带来了寒冷与蔚蓝。一片雪就是所有的雪。雪像稠密的时光在深深地覆盖,雪花是死者的声音,冷漠而温柔。雪是脆弱的固体,是一种虚假的掩...
荒诞(或关于处境的譬喻)
雪在下。透明的,六边形的雪,从天上飘降。它们带来了寒冷与蔚蓝。一片雪就是所有的雪。雪像稠密的时光在深深地覆盖,雪花是死者的声音,冷漠而温柔。雪是脆弱的固体,是一种虚假的掩饰,它使所有的颜色变得洁白与透明。
雪在堆积,在融化。雪的意义在于流失。风吹着飞雪,犹如远游的人带走了往事与记忆。故乡像镜面上的水渍,在遥远的路途中变得模糊。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这不是唯一的我,甚至不是本质的我,这是我的反面,是我的阴影,是我的反对与驳斥。那个欲望膨胀的英雄,渴望征服的君主,犹如毛皮斑斓的老虎,在我的身体跳跃和扑击。他在山冈上追逐明月,在幽暗的林间长啸,但我不可能将他从我的身上撕掉。
我压抑着他,改造着他,教育着他。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我像那束光,明亮,耀眼。我像那束光照耀下的果树,开出花朵。我从哪里来?我捧着那盏小灯,走向了积雪覆盖的夜晚。浓重的夜色,像海绵吸走了光线。雪的反光,仿佛是对灯光微弱的嘲讽。
明月在升起,像最后一枚硬币,但它不能完整地购买黑夜。镍和铜的山峰,金与玉的河流,它在揭示金钱的力量还是虚弱?漫漫长夜已经消逝,黎明的铜镜,清晰地映照泥泞与道路。阳光打在穷人的屋顶上,积雪变成了水。
而所有的水,最终回到天上,回到云朵的水池,或者被大地收藏,回到泥土的抽屉。一滴水水从天而降,所有的水滴看上去没有两样。所有的水滴仿佛只是它的重复。它们具有同一个灵魂。一滴水被波浪带走,它从河流的上游抵达下游,最终到达大海,品尝盐的味道。而更多的水渴死在路上,变成沙子。
这是生命的严峻时刻,无数滴水在凝聚中汇成洪流,而沙粒的无限重复,构成了沙漠。我像一粒沙子,在沙漠中找不到自己的面目。我像一粒沙子那样孤独,被大风扬起。我像水滴那样无力,被时代的洪流所挟裹。就这样,我像每一个人,被抛到一个荒诞的场所。
我是一,也是一切。我在每一条道路上跟自己相逢。我在每一片波浪上寻找自己的脸庞。我在每一粒种子中开始萌芽。我像春风一样吹拂,又像春风中的树木一样喜悦。我像大河一样奔流而最终融入大海辽阔的蔚蓝。我像朝霞一样灿烂又像黑夜无声地降临。
岁月在流逝,时光像镰刀刷刷地割着青草。我是那把镰刀,也是那些割下来的草。时光老迈,草还在生长,镰刀早已消失。
在九月的一个夜晚,我目睹了我的出生。我无法预见我的成长。一股古老而强大的力量,通过一代代身躯注入我的灵魂,就像水的循环。在三百年前,那个我是狮子,是诗人,是鹰。我在吼叫,在月光下苦吟,在天上飘降梦幻般的羽毛。在三百年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自己要成为谁。
我同时在每一条道路上疲于奔命,然而我不知道要奔往何方。我还没有完成自己,我只是一个躯壳。我是一个深渊,在身体的底部沉没。我是粮食和蔬菜的储存室。我是一架消耗粮食的机器,只有熟睡才会停顿。而我是一个深渊,我往里面投掷朝霞、泉水与泥土,投掷黄金、书卷与乐器,投掷灯盏、梦幻与种子。
我的灵魂在水与土中萌芽。我像一棵树安静地生长。逸出时钟的时间,没有睡眠的梦境,在地下痛饮孤独的根,在自由延伸并壮大。我抽出枝条,长出了花朵,花朵在凋落并结出果实。身躯伴随着年轮在一圈圈壮大,我根深蒂固。我每天都在变化,而我还是我,橡树或榆树,沉默或歌唱。
梦境(或虚拟的现实)
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他像一棵树木在安静地生长。即使在睡眠中,也没有停止生长,还没有梦见斧头和锯子,还没有人将他扰乱。水从根部升起,输送到每一根枝条上去。每一棵树都囚禁着一道河流,每一棵树都是一道站起来的河流,踩着自己的肩头向天空走去。
要到达生命的源头,要注入云彩的水池,云朵在变黑,那是一个个悬空的水池在不断崩溃。即使是一棵树木,也会被连根拔起,被砍伐,被制成家具。每棵树木的前头,都横着一把雪亮的斧头,它们就像猪栏里的猪,一俟养肥,便会遭到宰杀。
这就是树木遭遇的荒诞。树木不能移动,不能逃跑,但仍在斧头的阴影下缓慢地生长。每一棵树都在向死而生,他在树木的年轮中,窥见了河水的波纹,以及两岸的倒影。他在树木的纹理中窥见人类的面容。树木没有语言,少数的树木用果实说话。果实从树根出发,最终挂上枝头并一一掉落。
这是一群悲伤的鱼类,这些固体的河流,犹如一根绳子,穿过每一尾小鱼的腮部并连成一串。每一尾鱼都是孤独的,在水声中奔走并衰老。河流就像一棵年迈的树木,在走向枯萎。
当务之急是在泥泞的镜子中寻找自己的面容,使自己从集体的脸庞中剥离,并生长出五官。当务之急是寻找自己的嘴巴和舌头,并试图发出声音。当务之急是消除内心的黑暗,使自己平静并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他在对黑夜和星辰演讲,他在自言自语。
他使用雨水的语言,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越来越大的雨水,呼应着遥远的河流。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他是同一个梦境,覆盖了无数个人的睡眠。他是同一个影子,被无数个影子重叠。
他是一个被别人梦见的人,一个别人用梦幻塑造出来的人,他依赖于别人的梦境而存在。他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他在何方。那个人随时都会苏醒。这就是他的荒诞,他将在一个破碎的梦境中被打碎。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做梦的人,并延长他的睡眠。当务之急是确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别人或自己梦见的虚无之物。
他在湖泊似的镜子中迷失,像那个可怜的美少年,变成了水仙。大自然的镜子被人类击碎,金黄的老虎从每一块碎片中跃出,它斑斓的花纹,像大火焚烧着黄昏的云霞。他梦见他是第三个博尔赫斯,他注视着一个博尔赫斯写下了《另一个博尔赫斯和我》。
他翻阅着一本永恒之书。所有的书都在其中消失,所有的书都在其中涌现。它没有一个字迹,它是一部包括了所有书籍的书。这是一部万书之母之书,这是一部沙之书,海浪在不断书写并涂改。它由蔚蓝的火焰和辉煌的云霞所构成。那些沙粒就像在火中消失的字迹。它来自天上而离不开海洋。它是火而归于水,它是木而归于土。
他梦见他是一只蝴蝶,他在自己的天空飞翔。天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园及鲜花。那些灿烂的花朵,像蝴蝶的标本。他庆幸自己不是庄子梦见自己变成的那只蝴蝶,也不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庄子。他从不做梦,他没有记忆。他想不起被困于漆黑小屋的往昔。他甚至遗忘曾经是一只毛毛虫在缓慢地爬行,他从蝴蝶中脱身而出,进入了大鸟。
大鸟在天上神秘地飞,没有一个人觉察。他展开的双翅,像完整的夜晚覆盖着大地和山冈。他陷入最深的梦境,他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发出试图挣脱梦境缠绕的声音。大鸟消失了,它的出现和消逝都不为人知。他在哭泣中苏醒,他的枕边有一根洁白的羽毛,让他想起梦中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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