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与籽
张炜(1955~),山东龙口人。著有长篇小说《古船》、《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无数的形影和目光在流动、飘忽,来去、消失,降临、重...
张炜(1955~),山东龙口人。著有长篇小说《古船》、《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
无数的形影和目光在流动、飘忽,来去、消失,降临、重合,无影无踪了。可是这一切会在心中留下痕迹,使之不能忘怀。陌生的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都在脑际交叠、重合……人已来不及叹息和感慨。这一切想来是如此奇特,令人惊心动魄。尽管它们更多地化作日常的琐屑和凡俗,可是在深夜,在一个人的时候,当人凝视夜色,悄思考量之时,又会怦然心动。
它们是这样不同,迥然不同。同一片泥土,同一片苍穹之下,闪烁的星斗之下,竟然映照着这么多不同的生命。
它曾经使人陷入深深的困惑和不解;当试图使自己笃定时,又感受到了许多宽慰。无法直抒的柔情,难以传呼的同伴,没法携手的挚友,不能继续的旅伴——看着你新添的美丽白发,一阵感激。我们觉得这是为我而生,为他而生,为这个时代而生。美丽的白发,不可替代的银光闪闪的丝绺,由最美丽的精神凝结而成,可以爱它,目光久久地盯视它。
同一片泥土却被抛下不同的种子,它们也终于结出了不同的果实——幼小时都是绿色的,叶片也难以区别。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在自然的生长中,只有时间会将它们鉴别。有的笔直向上,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爬行,有的直立,有的扭曲——比如白杨和地衣草,比如杉树和狗尾草。人们常常惊异于同一片土地生长出这么多差异巨大的生物,却忽略了基本的追究:土与籽的关系。
他们忘记了不同籽必定结出不同的果,外力所能够改变的仅仅是微小的一部分,而不可改变的却是它的实质。它可以因为干旱、气候以及种种摧折而死亡,但却不可以长成其他生物。它可以由于种种恶劣的外部条件而瘦弱和矮小,可是却不会变成其他的生命。
一株白杨在风沙的吹打下枯死,可是它的枝茎仍然直立;绿色的汁水被一点点耗干,可是它的躯干却仍旧是坚实。一株黄色的地衣草由于巧妙地攀附和吸吮而变得葱嫩、肥胖,可它仍然只是缠绕,只是匍匐和爬行。它难以独立向上,这是它的属性。
我们的悲哀在于没有能力鉴别土与籽的关系,没有能力区分不同的籽与不同的结局、它们所拥有的不同未来。在同一片精神的苍穹下,同一片精神的土壤下,仍然生长着不同的植株。同样的阳光雨露,同样的大自然的饲喂,它们却各自奔向自己的明天,寻找和靠拢着自己的终结,简直是别无选择。这就是命定。
在渠畔上,在一片湿润的疏松的土壤上,一株青杨和一株狗尾草同时萌发。它们都伸出绿色的、娇嫩的、小小的叶片,仔细辨认都分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相挨着,亲昵地偎在一起,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一块儿享受着阳光和渠畔上丰富的腐殖土。充足的营养、流动的活泉,都催促它们快些长大。它们没有辜负这一切,真的飞快成长了。
后来,也就是那个春天逐渐走向深入的时候,它们的区别越来越大了。狗尾草的茎杆终于长出了一厘米,而那株青杨的幼苗却身姿挺拔。它尽管比那株狗尾草高不了几寸,可是那枝干似乎已经有点模样了。它的绿叶没有狗尾草的叶片长,可是更厚,叶子背面有一层泛白的毛茸,娇嫩的桃形叶在风中摆动。
它们之间大概也在用诧异的目光互相端量,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细语、紧紧相挨了。它们各自扭过身躯,尽可能地间离一点。它们由于性质的不同而不能够连结手臂,不能合拢。
春天继续深入,接着又是火热的夏天。当然后来就是寒冷的冬天了。狗尾草结籽并过早地收获,也走完了自己的终点。而青杨树才刚刚度过第一个华年。它又长出一尺多高。它的枝干又变粗了,叶片更为展放。秋天既过,它注视着同伴的枯萎,怀上无限的怜悯。严酷的冬天来临了,它第一次经受风寒,咬住牙关。风雪把它的叶片渐渐撕碎,又打落在地。它严肃地注视这一切。渠水封住,可爱的歌唱停息了。它要孤独地捱过这个冬季,息声敛气地等待春天。四周的草,那些比狗尾草还要矮小的荩草、节节草,都一片枯黄,没有一点绿色。而它自己还仍然执拗地把绿色蓄在了表皮。
后来是一个又一个春天,许多许多的春天,接连不断。它令人难以置信地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高,后来简直要去抚弄高空的白云。它长得笔直笔直,英俊高大。远方的人手指它说:“看,那棵高大的青杨!”
在这片荒漠上,我们寻找着那株青杨。我们知道:它不会生长在茂密之地。密集的只是芜草,顶多是灌木,而不会是挺拔的大树。在原野上,当它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们为它的英姿而迷醉,甚至感到了微微的自豪。它不是我们,但令我们心向往之。它的直立和向上的气质吸引着,使我们无法把目光转向它方。
它具有真正魅力。它是旅人的指路航标。它的绿荫可使他得到真正的安慰。他可以依靠它,甚至可以与之倾谈。那些按照一些固定的季节被不断地播种和收获的植物都在它的脚下,散发着浓烈的、诱人的气味,但它们永远不会像它这样粗茁高大,也不可能像它这样坚实和执拗。它倔强独立的性格永远是生命的参照,是原野的骄傲。对比那些被不断收获的植物,它是一个奇迹,是不知来自何方的一粒种子。它不是由人抛下的,也不是为了收获而点播的。它是最自然不过的生长。它的存在只属于这片大地,还有白云和高空、飞翔的鸟儿,以及美好的黎明和黄昏。太阳总要格外多情地映照它的身躯。
青杨树,我们不能拥有你,可是我们愿把你植入心中,让你在其间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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