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永远在

李国文(1930~),原籍江苏盐城,生于上海,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一群人穿着鲜艳的登山服,在皑皑积雪的安第斯山间艰难地行...

来源:互联网

作者:李国文

李国文(1930~),原籍江苏盐城,生于上海,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


  一群人穿着鲜艳的登山服,在皑皑积雪的安第斯山间艰难地行进着。很少见到这样大规模的探险队伍,后来听解说,知道是南美洲委内瑞拉的盲人们,希望实现登山的梦想,正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攀登。那真是一次悲壮之旅,走出每一步路,度过每一分钟,完全以生命为代价。任何人看到这个画面,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因为,他们活了一辈子,这座对他们来讲充满神圣意义的安第斯山,从来没有去接触,去实地感受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于是,就有了这次行程。盲人们每三个人结成一组,一个仍残存些许视力的盲人走在前面,两个全盲的在后边,他们三人通过手里握着的长木棒,联结成为一个整体,通过脚和手,实实在在地感觉这座大山。
  安第斯山脉平均海拔为3000米,最高峰海拔近7000米,对正常的登山运动员来说,也是一次体能的极限考验。虽然有很多志愿者做后援,即使在可以使用驴子驮物的山路上,盲人们也是步履维艰,行进缓慢。那么,他们要想攀上最高峰,该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了。
  据电视台的报道,这支盲人登山队在短短的行程中,已经有好几位上了岁数的盲人,在风雪迷漫的夜间宿营,一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不幸将生命留在了安第斯山。于是,组织者便决定后撒,将登山计划放置到未来更合适的机会,做更充分的准备以后再进行。一些走得兴起的盲人登山队员,不免有些失望,最后,他们还是想开了。无论如何,他们开始了行程,尽管离峰巅还远,但是,终究迈出了第一步,是结结实实在安第斯山上的一步,是纸面上的计划化为现实的一步。他们对记者说:“山永远在,我们还会来的。”
  这实在是一句至理名言,对于未来,有目标和没有目标,是很不一样的。有一个奋斗方向,努力追求的结果,也许离那个目标尚远,但稍稍接近了一点的事实,便有了落到实处的心理回馈。“山永远在!”这句话很重要。有这句话,意味着还有登攀;没有这句话,也就等于说放弃、终止、也就不会再有奋斗、争取了。
  在人的全部生命途程中,除先知先觉的大智慧者外,都类似这些盲人在安第斯山的登攀,目标虽然明确,是那天穹里晶莹剔透的积雪笼罩着的最高峰,像琼楼玉宇一样,茫茫然,杳杳然,吸引着你的目光。但是,一步一步走到那里的途程,是平坦,还是崎岖;是幸运,还是灾难;是障碍重重,还是一路顺风;是迷失方向,还是峰回路转。所有这些突如其来、措手不及、随时发生、无法预防的事故、变化,都有很大的不可知性。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全把握自己未来的强者,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仅仅有“山永远在”这样的信念,是远远不够的。
  人,需要远大的目标,宏伟的理想。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所以,燕雀只能在后院的草堆里,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觅食一些籽粒。而鸿鹄,朝发苍梧,夕达北海,振长翮,一鸣而天下闻。有大志向,立大雄心,如果不能伴之以脚踏实地的决心,小处做起的耐性,水滴石穿的韧劲,和沉着冷静的精神,山,当然永远在,那也恐怕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了。
  于是,想起了苏轼《东坡志林》里的一段《儋耳夜书》:
  已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辰,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东坡先生的悟道,倒也给我们一个启发。老是抱着一个宏伟的志愿,要到远处去钓一条大鱼而未必得,真还不如把眼皮子底下可以做到的事、做好的事,从纸上的计划,落实到具体的哪怕是最初步的行动上。先切实可行地做起来,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抑或只是钓到一条小尾巴鱼,而不空钓,也比想抱一个金娃娃的奢望,而得不着,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有实效得多。
  如果委内瑞拉的盲人们就抱着“山永远在”的期望,坐在那里干等,而不行动,我想,他们与安第斯山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选自2002年6月27日《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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