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巴金(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译家。有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杂记》、《随想录》,译作《往事与随想》、《处女地》等。死是谜。有人把生也看作一个谜。许多人希望知道...
巴金(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译家。有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杂记》、《随想录》,译作《往事与随想》、《处女地》等。
死是谜。有人把生也看作一个谜。
许多人希望知道生,更甚于愿意知道死。而我则不然。我常常想了解死,却没有一次对于生起过疑惑。
世间有不少的人喜欢拿“生是什么”、“为什么生”的问题折磨自己,结果总是得不到解答而悒郁地死去。
真正知道生的人大概是有的;虽然有,也不会多。人不了解生,但是人依旧活着。而且有不少的人贪恋生,甚至做着永生的大梦:有的乞灵于仙药与术士,有的求助于宗教与迷信;或则希望白日羽化,或则祷祝上登天堂。在活着的时候为非作歹,或者茹苦含辛以积来世之福——这样的人也是常有的。
每个人都努力在建造“长生塔”,塔的样式自然不同,有大有小,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人想为子孙树立万世不灭的基业;有人愿去理想的天堂中做一位自由的神仙。然而不到多久这一切都变成过去的陈迹而做了后人凭吊唏嘘的资料了。没有一座沙上建筑的楼阁能够稳立的。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一百四十几年前法国大革命中的启蒙学者让·龚多塞不顾死刑的威胁,躲在巴黎卢森堡附近的一间顶楼上忙碌地写他的最后的著作,这是历史和科学的著作。据他说历史和科学就是反对死的斗争。他的书也是为征服死而著述的。所以在写下最后两句话以后,他便离开了隐匿的地方。他那两句遗言是:“科学要征服死,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不梦想天堂,也不寻求个人的永生。他要用科学征服死,为人类带来长生的幸福。这样,他虽然吞下毒药,永离此世,他却比谁都更了解生。
科学会征服死。这并不是梦想。龚多塞企图建造一座为大众享用的长生塔,他用的并不是平民的血肉,像我的童话里所描写的那样。他却用了科学。他没有成功。可是他给那座塔奠了基石。
这座塔到现在还只有那么几块零落的基石,不要想看见它的轮廓!没有人能够有把握地说定在什么时候会看见它的完成。但有一件事实则是十分确定的: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努力于这座高塔的建造。这些人是科学家。
生物是必死的。从没有人怀疑过这天经地义般的话。但是如今却有少数生物学者出来企图证明单细胞动物可以长生不死了。德国的怀司曼甚至宣言:“死亡并不是永远和生物相关联的。”因为单细胞动物在养料充足的适宜的环境里便能够继续营养和生存。它的身体长大到某一定限度无可再长的时候,便分裂为二,成了两个子体。它们又自己营养、生长,后来又能自己分裂以繁殖其族系,只要不受空间和营养的限制,它们可以永远继续繁殖、长生不死。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当然没有死亡。
拿草履虫为例,两个生物学者美国的吴特拉夫和俄国的梅塔尼科夫对于草履虫的精密的研究给我们证明:从前人以为分裂二百次、便现出衰老状态而逼近死亡的草履虫,如今却可以分裂到一万三千次以上,就是说它能够活到二十几年。这已经比它的平常的寿命多过七十倍了。有些人因此断定说这些草履虫经过这么多代不死,便不会死了。但这也只是一个假定。不过生命的延长却是无可否认的。
关于高等动物,也有学者作了研究。现在鸡的、别的一些动物的、甚至人的组织(tissue)已经可以用人工培养了。这证明:多细胞动物体的细胞可以离开个体,而在适当的环境里生活下去,也许可以做到长生不死的地步。这研究的结果离真正的长生术还远得很,但是可以说朝这个方向前进了一步。在最近的将来,延长寿命这一层,大概是可以办到的。科学家居然在显微镜下的小小天地中看出了解决人间大问题——生之谜的一把钥匙。过去无数的人在冥想里把光阴白白地浪费了。
我并不是生物学者,不过偶尔从一位研究生物学的朋友那里学得一点点那方面的常识。但这只是零碎地学来的,而且我时学时忘。所以我不能详征博引。然而单是这一点点零碎的知识已经使我相信龚多塞的遗言不是一句空话了。他的企图并不是梦想。将来有一天科学真正会把死征服。那时对于我们,生就不再是谜了。
然而我们这一代(恐怕还有以后的几代)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是没有这种幸运的。我们带着新的力量来到世间,我们又会发挥尽力量而归于尘土。这个世界映在一个婴孩的眼里是五光十色;一切全是陌生。我们慢慢地活下去。我们举起一杯一杯的生之酒尽情地饮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们全尝到了。新奇的变为平常,陌生的成为熟习。但宇宙是这么广大,世界是这么复杂,一个人看不见、享不到的是太多了。我们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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