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学文艺的甘苦
朱光潜(1897~1986),字孟实,安徽桐城人,美学家、教授。著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诗论》、《谈文学》、《孟实文钞》等。亲爱的朋友们:这个题目是尊先生出给我做的。他说常接到诸位...
朱光潜(1897~1986),字孟实,安徽桐城人,美学家、教授。著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诗论》、《谈文学》、《孟实文钞》等。
亲爱的朋友们:
这个题目是尊先生出给我做的。他说常接到诸位的信,怪我近来少替《中学生》写文章,现在《中学生》预备出“文艺特辑”,希望我说几句切实的话。诸位的厚意实在叫我万分惭愧。我从前常给诸位写信时,自己还是一个青年,说话很自在,因为我知道诸位把我当作一个伙伴看待。眼睛一转,我现在已经糊糊涂涂地闯进中年了。因为教书,和青年朋友们接触的机会还是很多,但是我处处感觉到自己已从青年侪辈中落伍出来了。我虽然很想他们仍然把我看作他们中间一个人,但是彼此中间终于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至少是青年朋友们对于我存有几分歧视。这是常使我觉得悲哀的一件事。我歇了许久没有说话,一是没有工夫去说,二是没有兴会去说,三是没有勇气去说。至于我心里却似一个多话的老年人困在寂寞里面,常渴望有耐烦的年轻人听他唠叨地剖白心事。
我担任的是文学课程。那经院气十足的文艺理论不但诸位已听腻了,连我自己也说腻了。平时习惯的谦恭不容许我说我自己,现在和朋友们通信,我不妨破一回例。我以为切己的话才是切实的话,所以我平时最爱看自传、书信、日记之类赤裸裸地表白自己的文字。我假定你也是这样想,所以在这封信里我只说一点切身的经验。我所说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感想,请恕我芜杂没有系统。
我对于做人和做学问,都走过许多错路。现在回想,也并不十分追悔。每个人的路都要由他自己摸索出来。错路的教训有时比任何教训都更加深切。我有时幻想,如果上帝允许我把这半生的账一笔勾销,再从头走我所理想的路,那是多么一件快事!但是我也相信,人生来是“事后聪明”的,纵使上帝允许我“从头再做好汉”,我也还得要走错路。只要肯摸索,到头总可以找出一条路来。世间只有生来就不肯摸索的人才会堕落在迷坑里,永远遇不着救星。
一般人常说,文艺是一种避风息凉的地方。在穷愁寂寞的时候,它可以给我们一点安慰。这话固然有些道理,但亦未必尽然。最感动人的文艺大半是苦闷的呼号。作者不但宣泄自己的苦闷,同时也替我们宣泄了苦闷,我们觉得畅快,正由于此。不过同时,伟大的作家们也传授我们一点尝受苦闷的敏感。人生世相,在健康的常人看,本来是不过尔尔,朦胧马虎地过活,是最上的策略。认识文艺的人,对于人生世相往往见出许多可惊可疑可痛哭流涕的地方,这种较异样的认识往往不容许他抱驼鸟埋头不看猎犬式的乐观。这种认识固然不必定是十分彻底的,再进一步的认识也许使我们在冲突中见出调和。不过这种狂风暴雨之后的碧空晴日,大半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收获,而且古今中外的中年人和老年人之中有几人真正得到这种收获?苦闷的传染性极大,而超脱苦闷的彻底解悟之难达到,恐怕更甚于骆驼穿过针孔。我对于西方文学的认识是从浪漫时代起。最初所学得的只是拜伦式的伤感。我现在还记得在一个轮船上读《少年维特的烦恼》,对着清风夕照中的河山悄然遐想,心神游离恍惚,找不到一个安顿处,因而想到自杀也许是惟一的出路;我现在还记得十五年前,——还是二十年前?——第一次读济兹的《夜莺歌》,仿佛自己坐在花阴月下,嗅着蔷薇的清芬,听夜莺的声音越过一个山谷又一个山谷,以至于逐渐沉寂下去,猛然间觉得自己被遗弃在荒凉世界中,想悄悄静静地死在夜半的蔷薇花香里。这种少年的热情,幻想和痴念已算是烟消云散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生儿养女的妇人打开尘封的箱箧,检点处女时代的古老的衣装,不免自己嘲笑自己,然而在当时它们费了我多少彷徨,多少挣扎!
青年们大概都有一个时期酷爱浪漫文学,都要中几分伤感主义的毒。我自己所受的毒有时不但使我怀疑浪漫派文学的价值,而且使我想到柏拉图不许他的理想国里有诗人,也许毕竟是一种极大的智慧,无论对于人生或是对于文艺,不完全的认识常容易养成不健康的心理状态。我自己对于文艺不完全的认识酿成两种可悲哀的隔阂。第一种是书本世界和现实的隔阂。像我们这种人,每天之中要费去三分之二的时间抱书本,至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可以应事接物。天天在史诗、悲剧、小说和抒情诗里找情趣,无形中就造成另一世界,把自己禁锢在里面,回头看自己天天接触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反而觉得有些异样。文艺世界中的豪情胜慨和清思敏感在现实世界中哪里找得着?除非是你用点金术把现实世界也化成一个文艺世界?但是得到文艺世界,你就要失掉现实世界。爱好文艺的人们总难免有几分书呆子的心习,以书呆子的心习去处身涉世,总难免处处觉到格格不入。蜗牛的触须本来藏在硬壳里,它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缩回到硬壳里去,谁知道它在硬壳里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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