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而来,终于成行
为你而来终于成行。谭君,在我看来,睿智,诙谐,阳光而儒雅。因为他大腹便便的美食家形象,再加上津津乐道的义务宣传,也就成全了伙计们这个周末无法拒绝的诱惑。地点,就在我的故乡。说故乡,并不因为山重水复,也不是为赋新诗,只因为我在老屋点燃最后一锅炊烟,大抵是在十...
终于成行。
谭君,在我看来,睿智,诙谐,阳光而儒雅。因为他大腹便便的美食家形象,再加上津津乐道的义务宣传,也就成全了伙计们这个周末无法拒绝的诱惑。地点,就在我的故乡。
说故乡,并不因为山重水复,也不是为赋新诗,只因为我在老屋点燃最后一锅炊烟,大抵是在十九年前。期间,许多次踏上这块土地,主要是去祖父母坟茔上点一柱香。祖父母,我的确未曾见过,但他们是我的祖父母,安葬在这块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
在油菜花铺天盖地的季节,或者,稻浪滔天的黄昏,我总能从空气中嗅到故乡的味道。像村醪,浓郁而缠绵,不由得让你浮想昔日的小桥,流水,炊烟和人家。把“故乡”珍藏在词典里,每每不经意间翻阅,便有一触温软的抚慰和一缕淡淡的忧伤,美丽地在心头浸淫,氤氲,让我浮躁的心归于沉静。
汽车在黄昏下疾驰,像箭,像艇,在田园的画卷上掠过。两支烟工夫,再加上一个捧腹的段子,差不多就到了。那里有一大盆传说中很饱口福的虾尾在等着,还有另一种风情。
我的故乡静静地卧在大通湖垸偏远一隅,一衣带水北邻南县,一湖杳渺东邻岳阳。许多人说起故乡,透着一种看得见的荣耀,我捉摸着,或因为他自己,或因为他故乡。至于我,二者均不是,窃窃地还一丝羞涩。但我很执拗,一往情深,纯粹简单,拒绝任何势利的理由,尽管她并不美丽,也不富饶。
关于故乡,尤其在古人的诗赋中有万千不拘一格的吟咏,在秋风和皎月里唏嘘时境的变迁,抑或是苦旅情怀。古今雅俗之间,无不透露着浓郁而缱绻的乡愁。说故乡生我养我,刻骨铭心,魂萦梦绕,但我以为爆炒词汇总不失矫情,至少我未曾有如此这般深切的体验。在我的词典里,故乡,正如贤淑勤俭的母亲,她的注解,只能是——母亲,或者是——娘,没有其它比之更准确更丰富。
风,清爽而湿润。阳光洒落在树荫的罅隙里。蟋蟀在它的森林里故作惊慌地躲匿。还有一丘丘青稻,一汪汪涟漪层生的渔塘,以及一路缠绵两岸萋萋的水渠,成了我打捞不尽的情致。友人的兴致大体在一盆龙虾,猎取一种风味。也许,还期于一种高贵的荣耀,密不告人的玩味。而我,没有人知道我更快乐。
遐想间,汽车闪进了故乡。
V形的村落,△形的版图,在晚风斜阳里舒坦在我温情的视野。车在△的底边穿行。这边没有人家,远远见得错落有致的砖瓦房在芊芊蓊郁的绿树丛中出没,来不及觅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来不及确认哪一户人家,只在最后一分秒的瞬间里,看见三两只闲淡的黄花母鸡和一条沸沸扬扬的小狗从眼前一晃而过。我很有些失落,因为我确信不曾在树梢上捕捉到一缕炊烟,更没有我期待的锅巴香在暮霭中弥漫。但我又欣然,毕竟芦获作薪的年代已经过去,总不能为一己私欲,让无辜重回祠堂和公社。其实我早应该料到,一路上几乎没一处颠簸,路面,坚硬而平坦。
汽车一拐弯,上堤,冲进了绿色的甬道。堤坡上是大腿粗葱郁的速生杨,密密匝匝,罗马军团的枪阵一般。当年雄伟蜿蜒的大堤上一望无垠的鸟瞰,和牛娃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只能在我《青青堤坡草》里得以考证。
堤脚下,速生杨的边上,便是我的村庄。看不见老屋和左邻右舍的背影,但我依然倔强地寻觅,将心去濡染乡亲们恬淡如菊的生活。心情潮湿起来,莫名地愧疚,羞赧。人家衣锦还乡,我却心身局促,难怪项羽宁死不回江东。
过了五门闸村,便是五门闸。因为那年大修,更名为大东口闸,已有好些年月。
我们下了车,站在堤头看风景,却有机警的苍鹭在树梢上看我们。
黄昏黯淡,初月如钩。旷世雄伟的三峡水利工程淹没了两岸数千年文明,也干涸了洞庭湖碧波激荡的壮阔。眼前的湖与洲相依相拥,正待酣然入睡。远处有一孤舟,在渚寒烟淡中缥缈如叶。葳蕤苍翠的防汛林渐渐模糊,与萧萧无垠的苇荡绵延一体。堤趾水唇边,静泊着几拱渔篷,船头上升腾的炊烟,恍若“大漠孤烟”的苍凉与雄浑。外地口音的男女和狭小的作息空间给人许多想象,他们是现代文明的最后一支部落。堤面上,简易房棚一座挤着一座,仿佛西塞边陲的小镇。远处是一大栋空洞的楼房,黑黢黢生冷地矗立,疑似古楼兰的遗址。在友人们眼里,这里的萧索和荒凉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原生态。甚至突发奇想,携了相好的,租一条渔舟,或在苇荡深处结一草庐,不为人知地销魂荡魄。没有人发现这里有许多繁荣可供考证,没有人觉醒这里曾车水马龙,渔舟熙攘,商贾云集。除非有我导游,介绍冰棍厂,水利会,肉食站,供销社,水产部,菜场,汽车站,以及派出所。因为此地不具备持续发展的可能,也因为辖属复杂,所以凋敝。
慕名而来的不少,两家夜宵生意兴隆,据说还要预约。餐厅如湘西吊脚楼一般,三面通透,简约而雅致。若是早一些时分,凭栏远眺,湖洲湿地的淡泊和壮阔,以及垸内外沧海与桑田的迥异,不啻于一顿视觉大餐。
友人们在观览龙虾的烹饪流程,我却有思绪纠缠,像母亲的毛线团,延绵不绝。独自凭栏,沐着晚风,看渔火点点,一个顽皮机敏的少年便生动起来。
逢春秋院内涝渍,大闸开门泄水,鱼便逆水而上,黑压压在八字边上拥挤。少年到底按捺不住。把旧伞拆了,取了筋骨,老虎钳咬下十厘米一节,在砥石上磨尖锐了,放煤油灯上烧得红透,弯成大鱼钩,放凉水中“嗞—”地冒一股白烟。然后五钩一扎,紧缚在尼龙绳上,像一串锚,锋利逼眼。末端还吊一把废锁。这便是“挂钓”。无畏的少年,把挂钓投在惊涛骇浪里,在镇子上瞠目结舌的惊悚中,站在八字上从容若素地拉扯。大小不一的鱼尽收篓中。冷不丁有渔政追撵,少年便脚底生风,惊鹿一般逃遁。
少年把柴刀别在裤腰上,把绳子扁担扎成一杆步枪,往肩上一扛,俨然红小鬼。防汛林人迹罕至,大木参天,阴翳蔽日。少年伙同安化移民的小伙计拨草潜行,瞅准了树顶上有枯枝欲坠,便解下长绳,系了短木,使劲往上一扔,挂稳了,憋足劲一拉,枯枝便呼啸而下。有粗大的,撼不动,便缘着绳子上树,拔出柴刀,在树尖上一顿乱剁。声彻丛林,惊飞鸥鹭翩翩。如此反复,直到被派出所长生擒活捉,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高空杂耍才宣告结束。
少年还在闸顶上玩过跳水,被同学举报,将检讨书送到学校每一个老师。目睹一辆满载芦苇的东方红,一眨眼被烤饼的炉火点燃了,拖着巨大的火焰在满世界的惊呼中奔离集镇,顷刻间化作黑漆漆狰狞一堆铁骨。无数次关注和向往公职人员钟鸣鼎食的集体生活。独步湖洲腹地,把抓到的大黄鳝兑换成人民币。年复一年见证震撼整个大垸的潮汛……
那少年便是我。而今年近不惑,往事烟云。
虾尾,颗颗干净精致,枣红,玛瑙一般,两端绽出白嫩嫩的虾仁,恰到好处地勾引着食客的欲望。蒜白,姜黄,葱青,在大红大紫中别有用心地点缀。云蒸雾绕,一片蒙胧。食欲,剧烈地膨胀。所有人斯文扫地,包括抹着口红的女客。然女客毕竟又给餐桌平添了一份情致,丹唇皓齿与红虾白仁缭乱一处,一时莫辨。
有人得到谭君的吃虾秘笈,此刻便在大众中广为流传。捏一颗,“咝—”地一嘬,汁便裹挟着烫,辣,鲜,在唇齿间激荡。然后用竹筷从尾部轻轻一戳,白嫩嫩的仁便在红壳的另一端蓬松美妙地绽放。咬下去,热乎,松软,清淡爽口。老少咸宜,全不类街头巷陌佐料的浓烈和招架不住的泼辣。
虾和鱼捞自边上的湖,因为鲜活,所以透鲜。清风月色下水纹粼粼的湖,在食客眼里就更显静美和妩媚。“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豪情逸趣,也逊于此地一方水泊的恬淡归真。
意兴阑珊之际,已是月上中庭。
复与老屋擦肩而过,匆匆如飞过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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